嘯傲風云 對節白蠟 張志剛作

我一直信托這樣一點：一個有靈性的作者，他所經驗的一切，最終，都市在作品中得以體現。我之以是會坐下來寫這篇文字，就是在他新近問世的《嘯傲風云》中看到了一種升騰的氣象，而且被它轉達的氣力所感染，發生了有話要說的感動。

說真話，他以前的樹石作品，在我看來，盡管功底扎實，秀氣有致，已被普遍認可，但這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樂成”，與藝術上真正的有所建樹還不是一回事。為什么這么說？由于藝術上的建樹，是要以“怪異征”為條件的，要能孝順出一種辨識度極高的小我私人面目，讓人一眼看去，即知是某人所為。而這種“怪異征”，也就是通常所說“氣概”，是權衡一個藝術家是否成熟的重要標志。

在這個意義上，張志剛的小我私人氣概還不是十分清晰與明確，就以往的作品而言，依舊在賀淦蓀、趙慶泉二位先生的影響、覆蓋下，其風貌與格局，未能掙脫與逾越。

在這里，我想談談對志剛作品不足的看法。不妨以那件《水木清華》為例，這是2021年他在廣州亞太地區盆景賞石展覽會上現場制作的一件作品，甫一完成，即獲好評；次年，該作在第九屆天下評選會中榮獲金獎。之以是現場制作的“習作”會得金獎，是由于在他心里，一直秉持這樣一個理念：“把樹模演出看成品做，才能到達樹模的目的和效果。”以是，從他手下游出的器械，俱是全心準備傾力以赴的結晶。去年他在常熟中日盆景交流活動中，現場演出并得到中日同志普遍認可的那件《碧云天》，同樣云云。

《水木清華》從技法層面推敲，樹的處理，工致精細，自然瀟灑，石的放置，亦蜿蜒升沉，富于變化，整體從平衡、對比、錯落等大的關系來看，均中規中矩，無可厚非，而且它的每個局部和細節，都仔細精準，沒有瑕疵。做到這兩點并不容易，所謂“先天”與“功力”，便由此體現。盡管云云，就作品的感染力而言，在我看來，尚有不盡人意處，一個突出的感受是，密實的樹叢和石塊，被集中、蜂擁在一個狹長的淺盆中，且樹高石小，底部窄小，不僅不能將人引向廣漠的自然，反倒像是把兩組高峻的樹木搬進了盆子里，不能說左支右絀，卻也有重要、窄小之嫌，因而作品在整體出現上，不夠開張，緊湊密實有余，舒展空靈不足。

這是從“形體”層面分解，就“神采”而言，感受作者的一招一式，仍在“法度”之內，尚不能舉重若輕，馭法度為我所用，化禮貌于無形。換句話說，技法是完整的，但小我私人風貌不清晰。也盡管，樹石之間閃灼、躍動著“張志剛”的影子，但這影子還不能夠與其中大家媲美、抗衡。

憂傷的是，志剛對此有著蘇醒的熟悉，有一次我們微信交流時，他道：我很清晰自己尚未走出二位先生的影響……我將用余生去尋找自己。

初見此言，我很感傷——不是所有人都有這份自知的。君不見，現在拼命展示自己以及“作品”的人，如滔滔洪水，亦像過江之鯽，令人目不暇接，已然成“災”。他們險些有一個共性，就是：自我感受非常良好，都有一種舍我其誰，抑或懷才不遇的陶醉與眩暈，這內里，能夠停下來審閱并挑剔自己的人，萬中無一。而所炫耀的那些器械，在明眼人看來，不僅沒有展示者自以為的“光華”——恰恰相反，應該藏起來才是。

為啥？由于不自知啊。

“自知”，無論在過去照樣都是一種稀缺的品性。而只有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才能清晰知道自己的劣勢與優長所在，才會在面臨指斥時，悉數含納，不停生長。

這個“悉數含納”，并非將所有的指斥一切認領，而是甄別之后，選擇性吸收——非我而當者是吾師，該聽誰的，他心里自然清晰。至于那些隔靴搔癢或南轅北轍的議論，則一笑置之，所謂“含納”，說的是胸懷。

我一直以為，較嚴肅的指斥者，實在是作者自己。對一個自知的人來說，沒有誰會比他更了解自己，他甚至不需要來自外界任何人的評價與贊美，永遠、時候、始終知道自己的位置與分量。莊子那句“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也可以解讀為一個明確人對自己的認知。

自知，往大了說，是一種品質，往小處說，是一種能力。志剛讓我生發感傷的地方就在這里。

話既然說到這里，索性一鼓作氣，將對他另一件新作《青云出岫》的熟悉一并呈出。這件作品我初見時，眼前一亮：構想別致，自然清新中蘊敦樸大方之氣，是件不錯的作品，在現在匠氣之風盛行的大背景下，很是觸目，其形式感和自然程度遠勝尋常之作，信托今后在各種大展中斬獲金獎也毫無問題，觀眾亦會認可并予好評。它的優點我能講出很多多少，就不逐一述及了，這里重點說說我眼中“亮光”一閃之后隨即涌現的“黯淡”——沒有從中看到新意。緣故原因如下：一、撇開基座，單從盆器看，左下部的邊緣線稍顯圓滑，且整體形似貝殼，阻斷了“樹在田野之中”的遐想。二、樹的基部距盆沿過近，致使底部空間窄小，與上部疏曠爽朗的空間約略不諧，幸虧木石形質的底座有用化解了這個“瑕疵”，使空間得以延伸，更富自然氣息，可與此同時，敦樸的底座又與圓渾的盆缽聯在一起，加重了盆器的比重，較為搶眼，對作品的主體——樹木組成了挑戰。三、此作整體取勢險奇，更適合顯示樹木生長在崖邊的頑強與強硬，但從這棵樹的形態看，樹冠中正平穩，枝干分布均勻，較為綿軟，下探枝也清淡無奇，缺少勁道，沒有給人一種跌宕險絕的感受，故而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濤不大。

所謂“文如其人”，志剛溫順敦樸的性格在這件作品中得到了比較充分的貫徹和體現，雖然在個性表達上取得了樂成，但在炫人眼目、撼人心魄上尚有不到位的地方。

我知道這么說會引起許多人的反感：顯著一件佳作，從我嘴里說出來竟有諸多“不是”。沒設施，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看見此作時，我腦子里迅疾閃過唐代書家孫過庭的三句話，即：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說的雖是書法，同時也道出了“先走進來，再走出去”、“由生到熟再到生”的藝術規則，因而對藝術創作具有普遍的指導性。詳細到志剛的創作，不惟這件作品缺少了“險絕”這么一個環節，綜觀他所有的創作，似乎都在這一歷程上走得不夠徹底。

“險絕”，許多人分明為在大的結構形式上跌宕升沉，縱橫交織，極盡變化能事，沒錯，許多此類品質的作品即是這般，如張旭、傅山、八大、潘天壽諸位的字畫作品。但這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看似正直平和，略一定睛，便會發現其細微之處亦用足氣力，方寸之中也讓觀者驚心動魄。歐陽詢晚年的經意之作《九成宮醴泉銘》，即是平正中見險絕的典型。此貼字體結構典雅大方，法式嚴謹，看似平正，實則疏密對比強烈，險勁非常。人謂“歐陽詢楷書法度之嚴謹，筆力之險要，世無所匹”，因而被稱為“唐人楷書第一”。

在現代盆景界，前者風范，韓學年可為代表，后者，我推龐燮庭。

青云出岫榕樹張志剛作

由于這件作品選用了“異形盆”，那么順便也談一下我對這種盆器的看法。不能否認，形近自然的異形盆鉢，對于作品的改善、提升有一定作用，而且在今天來說，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但是，正如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一樣，異形盆的運用，也要從素材的現實形態出發，量身打造，不能不分素材與顯示主題，拿來就用，更不是一用就靈，弄巧成拙或是用了依舊不加分的例子觸目皆是，而且另有一種跟風的嫌疑在內里，以是我的意見是，一定要切合素材，用了之后更出彩才去用。

現在有些作品一味在外在形式上“創新”與“改善”，搞一些稀新鮮僻的樣式，唯恐不能吸人眼球，以為弄得新穎一點就是有“個性”了，但這樣的作品在明眼人看來，只是徒具皮相的折騰而已，短時間內或許能激起一點浪花，但這浪花很快就會被水波淹沒。

一切耐人尋味的“形式”，無一破例，都是由耀眼的個性引發的，它自內而外，緩慢生長，每個邊角都非常精準與沉實，以是，所有試圖從外部走向它的積極，都是徒勞的。

只是這耐人尋味的形式需要逐步去找尋，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用上一生。真正的“創新”與“氣概”，都是緩慢累積的產品，來不得一絲浮躁與冒進。沒設施，紀律云云。

話題扯得有點遠，回到這件作品上來，就總體而言，它的顯示是樂成的(放眼國內，云云水準并不多見)。之以是還說了這么些不悅耳的話，是由于在與志剛的交流中，他頻頻強調的一點就是：不要抬高，要多指斥。于是，便有了以上我眼中的“不足”以及由之衍生的感受。

能夠接受指斥，實在是自信的一種顯示。現在，這信心在《嘯傲風云》中得到了彰顯。

此作的培育時間歷十二年，也就是說，作者在三十歲時便已較先掌控、駕馭它了。讓我感應振奮的并不是這件作品的境界有何等高明，技法有何等怪異，而是，作者用立此存照的方式，一年一留影，完整紀錄了十余年來這棵素材的生長與變化，同時也讓大家看到了一只丑小鴨向日間鵝蛻變的全歷程。這既是一棵樹木生長的歷程，也是作者從青澀走向成熟的寫照。頻頻審度后，獲頗多啟發，也受教益——對于我這樣一個先天不足的興趣者來說，這些圖片的存在，無疑是一個樹木盆景造型的課本與范本，樹木的造型與生長，在這些圖片中，張張可考，歷歷可見，而且前后變化云云之大，看起來真是讓人過癮。我信托不僅對我來說云云，對于更多的興趣者而言，同樣具有樹模意義——這是一件典型的古樹塑造歷程(在嶺南地區亦稱“古榕格”)。

“古榕格”的特點是盤根露爪，樹干矮壯，樹形寬闊，枝葉婆娑，猶如千年古樹的縮影，塑造起來源時較久，技法也較為全面，較能檢驗作者的耐心與功力，但同時也較能展現大自然中滄桑古老的樹相，受到險些所有盆景人的喜歡。

這件作品的坯材實在并不理想，重要體現在樹身下部不完整，呈三股支解“勢力”擰合在一起的狀態，至中心部位分為兩干，而右干的底部細窄，上部粗腫；根盤雖呈左右舒展狀，但由于右邊窄凹、細碎，而中部凸出、平滑，耿硬而突兀，沒有與雙方融為一體。就“先天”而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樁坯，且“硬傷”顯著，只是具有“古榕”的雛形而已。

而作者的功力與時間的結合就是這么巧妙，硬是生生將這棵并無多少亮點可言的樁材，培育出了古老大樹的容貌，十年后，不僅枝干的規模初具，骨架清晰，而且樁體之前所有的缺點都得到了糾正與消彌，根部變得統一完整了，而且加倍碩大，中部的臃腫也逐漸消逝，且取勢鮮明，富有動感。在這里，作者將“動勢盆景理論”詮釋得完整而清晰。

這件作品較出彩的無疑是右邊的飄枝與結頂，飄枝先揚后抑再下垂，一波三折，勁健瀟灑，融合了嶺南的“跌枝”、“鹿角”、“雞爪”等造型技法，與頂部先左揚后右折、銳角舒展的枝干相呼應，成為全株較為耀眼的兩地方在。這樣的結頂方式在傳統造型中并不多見，險些是程度舒展，稍稍上揚，著意露出誰人銳角拐點，使全樹的力度和張力驀然增添。由于此干偏向生長，“一意孤行”，動員整個樹勢向右傾斜，動感由是而生。而結頂處約略跳脫出枝團的小枝以及向右下斜飄曲折細長的兩根枝條，更給全樹帶來了靈動之姿和活潑的風貌，堪稱點睛之筆。

盡管此樹給我帶來了愉悅振奮的感受，但這“振奮”未達極點，讓我在瀏覽歷程中有那么少許的“不縱情”，以為還可以再恣肆曠達一些，再夸張勇敢一點，給人以更深層次的打擊和更高程度的滿足。好比，它雖然穩定霸悍，動感十足，頂部處理也具新意，但就總體格調而言，仍屬“傳統”造型范圍，仍在前人締造的樣式中繼續與延續，未能提供更多新鮮的經驗和刺激。固然，方式并不重要，傳統造型樣式一樣可達至藝術的極峰，下午看構想與顯示。此樹的構想已然上乘，恢弘大氣，層次清晰，有節奏、有疏密、有對比，許多方面的把控都很到位，如果用一個詞歸納綜合的話，就是“嚴謹”，我作為一個盆景人，看了也是信服，由于自己遠未到達這個水準。可作為一個觀賞者，若以藝術的更高標準要求的話，仍嫌它工致有余，曠達不足，尤其是那些細小枝條，較為均勻、麋集，少了些變化與對比，未能與頂枝、大飄枝等骨架枝干的跌宕、遒勁一以貫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藝術感染力的轉達，打個不太適當的比喻：有如一出戲，以“力拔山兮”的氣焰開場，卻以“和風細雨”的方式下場，首尾銜接不是十分順暢。同時結頂下面的“頸部”有些細弱，與霸悍根盤和粗壯樹身的毗鄰也不慎密。另外，這棵樹的結頂略顯偏右，若再向左面舒展盤旋一些，使得向勢不是一味右傾，便更能增添渾然樸茂之氣，也加倍耐人尋味和觀賞。

這只是我的一點感受，說出來，與志剛交流、探討，同時也就教于高明。

在禪宗有一句聞名的話：“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堪教授。”也就是說，如果徒弟的看法跟先生一樣，這個徒弟已經矮了半截了，先生也并不高興。教育的目的是希望后一代比前一代好，年輕一代的悟性、看法跨越先生，才可以作徒弟(南懷瑾)。

這個要求看似很高，實在任何一個有作為的子弟，都是具有云云實力和理想的，哪怕現在在功力、修為、成就上還不及先生，但是在視野和看法上，要有逾越先生的雄心。尤其是，要能看到先生的優長和短板，而不是一味臣服在他的影響與覆蓋下。回憶我年輕學畫時，遇到了一位頗具才能的先生，其時的我對他格外崇敬，欽服之情無以抒發，除了專業上對他言聽計從外，在生活中也會不自覺地模擬他的舉手投足……由此可見他對我的影響之大。然而與此同時，我并未放棄從其他渠道學習，重要是閱讀——讀書、讀畫、讀字帖。逐步地，參照系漸多，在各種參照的對比下，逐漸地，我竟也能看出先生的一些范圍。這樣說出來，絲毫無損我對這位先生的尊重與謝謝，而只是想以這樣一個拙例，來提示辛勤試探的厥后者，要能夠成立起更高的標準和標準，來權衡自己遇到的所有人。

如何變“瞻仰”為“俯瞰”，無他，淵博的知識與看法。

如果沒有這個做底，在我們前行的途中就會很容易被各種身懷一技之長的人所疑惑，不能實時給他們一個正確的定位，從而棄捐時光，影響歷程。

在與志剛的交流中，有感于他對一些盆景作家、作品的熟悉，才引發了上述的話。實在熟悉有所不同，是再正常不外的事了。對與錯，不外是自己心中的一個看法而已，尤其在一個實力不容小覷的創作家眼前，我不敢敝帚自珍，自以為是，但同時又愿有話直說，與之碰撞，希望能以自己的視角，道出感受，為他提供些許參考。

一件盆景作品，從制作之初到成熟完善，需要較長時間，苗木生長的紀律決議了這種藝術形式的特點。而盆景好就幸虧，是可以不停生長變化的，這個“變化”，給它帶來了提升跨越的可能，也給人帶來了更多展望和期待。它變化的程度，取決于操作者的心里空間——空間愈深廣，則變化愈大。說到底，是人的思想決議了樹的樣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自然會人樹合一，相互相映……這就是盆景的魅力所在。

藝評家梅墨生說過一句話，“中國畫成就的紀律是大器晚成，是逐步成熟、修煉、煎熬的歷程”。志剛常說自己愚鈍，后知后覺，缺乏靈性，可在我眼里，愈是這樣的人，愈是謙遜平和，分明堅守，肯下功夫，反而擁有“聰敏”之人不具的品性。長此以往，劣勢便會轉化為優長。尤其藝術一事，考量的不是一時，而是一世。以是，像樹木一樣緩慢地生長，不計時日，即是從事此業的較好態度。

春潮洶涌 龜紋石、對節白蠟、六月雪120×100厘米 張志剛作

在我眼中，張志剛即是一棵仍在生長的樹木，他四十出頭，飽含經驗，又充滿活力，正處于不停攀緣提升的態勢中，更兼他深知自己的不足，有進一步修正、改變的盼望，因此，我們有理由對他充滿期待。期待這棵結實挺秀的樹木，在將來的歲月里，立足大地，汲風吮露，伸枝展葉，加倍鎮定健旺地生長。

一棵樹在自然中存在的時間久了，自有價值和意義。

(全文完)